文/卡尔·罗杰斯
摘自《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
译/宋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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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芝加哥大学的咨询中心工作时,有机会为许多人做心理治疗。他们对我呈现的个人问题真是五花八门。
有学生关切的是课业的失败;有家庭主妇为婚姻生活所困扰;有人感觉他已经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摇摇欲坠;有位居要职的失业人员,因整日浸淫于性幻想以致无法有效的执行工作;有功课顶尖的学生,因深觉焦虑与无助而致瘫痪不前;有被孩子的行为折磨而受困扰的父母;有人缘颇佳的女孩,突然莫名其然的陷入忧郁的深渊中;有惶惶不安的妇女,深恐生命和爱情正逐渐消失,而觉得她在研究所甲等的成绩是个蹩脚的补偿;也有疑心重重的男人,深信世间有强大而阴狠的势力正在设计陷害他……
我还可以积极列下去,说明人们会带来咨询中心的问题到底有多大的差异、是多么奇特。这些问题几乎涵盖了人生经验的整个范围。但是,一位咨询师绝不会因为能列出这种目录而沾沾自喜,这道理是:一个人在第一次面谈时所说的问题,到第二次、第三次来谈时就不会是一样的,遑论到了第十次,那更会变成多么不同的一个(或一串)问题。
尽管如此,尽管从水平的向度上看,问题具有如此缤纷满目的多样性;从垂直的向度来看,也可以看出层层相叠的复杂性,但是,真正的问题也许只有一个。
我在心理治疗的工作中和许多案主建立过许多关系;循着这种经验去努力追索,我发现他们似乎都在提相同的问题。他们的诉苦总是有些问题情况和内容——他们的难题出在功课、夫妻关系、和上司的关系,或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怪异行为,或出在莫名恐惧感等等——但在这个表层之下却都有一个核心的追索。依我看,在他们的问题背后,每个人都在追问:
“说真的,我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冲破行为的表面,而接触到那深藏在地下的真我?
我到底怎样才能成为我自己?”
形成的过程
1、穿透假面具
我常说:人最想要达成的目标,以及人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追求的终点,乃是要变成他自己。对于这个说法,我要做个解释。
当一个人来找我时,他带来的难题常是一堆奇特的组合,而我发现,此时最好先尝试和他建立一种关系,让他觉得安全而自在。我的职责是要了解他在自身内在世界中的感觉,接受本然的他创造出一个自由的气氛,使他的思考、感觉和存在情态得以有所改变,而改变的方向也必是他本人所欲求的。那么,他会如何运用这种自由呢?
我的经验之所见是:这个人通常会运用自由来变得更像自己。他会开始撤除空虚的前线,摘掉假面具、抛开角色——而这些都是他一向用以对付生活的伎俩。他会尝试寻找一些更基本、更真实的自己。
首先,他会先知觉到他戴着假面具,于是他会把这面具摆在一边。有位年轻的女性在一次咨询时描述了她自己所常用的一张面具,同时她也表示:虽然这种表面都是为姑息和逢迎而用的,但对于人在这种表面之下究竟有什么真正的自己,这点她觉得完全没有把握。
我在想这档子关于标准的事。我多少发展出一种窍门,一种习惯,用来——用来让我身边的人觉得自在,或让事情进行得顺利一点。在人里头总要有一两个比较圆滑的人,像一层油盖在水面上。在一些小聚会、小派对或什么的——我可以帮忙让事情进行得很好,显得大家都很愉快。有些时候我也会自问说:如果我不这样做,那负责人会多不高兴。换句话说,我就是从来也不——我是说,我自己对事情好像从来也没有确信或肯定过。可是,我会那样总是有道理的。也许就是因为我在家里干那种事情干得太多了。我不太相信我自己做的事情,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我从来没有诚实的做我自己,或实实在在地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而且我好像一直在演个假角色。
从这段摘录里,你可以看见她在检视自己常用的假面具,也认出她在其中的不满,但她也在怀疑是不是还有真正的自我存在,和怎能走到那里去。
一位案主在诸如此类发现自我的企图中,他的典型做法是:利用两人的关系把他自己的各方面经验展开来进行探索和检视,以辨认且面对他所经常察觉的各种深切矛盾。他会晓得他的行为,乃至他的感觉中有多少是不真实的,有多少不是直接从他的有机体中流露出来的真实反应,而只不过是一种令他得以隐退于其后的表面和建筑正面(facade)罢了。他会发现他的生活有多少是由他认为“他应该是的”所指引,而不是由“他真正是的”所指引。还有,他也会常发现,他好像总是应别人的要求而存在,好像只能依别人认为应该的方式去想、去感觉、去行动,好像没有个自己似的。
关于这点,我很吃惊的发现,早在一百多年前之前,丹麦哲学家梭伦·齐克果(Soren Kierkegaard)以他敏锐的心理学检视已经把个人的这种两难困境清楚的描绘出来。他指出,最普遍的绝望乃是人陷入这样的绝境:不能选择、没有成为自己的意愿;而最深切的绝望乃是选择“做不是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决意成为真正的自己,确是绝望的相反”,而这种抉择乃是人的最终极的责任。我在读他的作品时,简直觉得:齐克果这个人一定曾经听过像我们的案主那样的人所说的话——他们都在挖掘和追索自我的真相,而且这种追索通常都充满痛苦和烦忧。
更麻烦的是,当这些追索者发觉,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所要除掉的假面为何是假面,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他们会开始转而挖掘他们自己内在的惊恐,乃至暴烈的感觉。把你一向自认为是自己之一部分的东西视为面具,并且着手去摘除它,那真是一场骇人至深的经验,但如果人有充分的自由,可用以思考、感觉,并把这些都付诸实现,那么,人还是能朝此目标迈进的。用一位曾经做过一系列心理治疗个案的话为例,很可以说明此义。她拼命挣扎以抓取她自己的核心,当其时,她所说的话充满了各种隐喻。
现在回过头去看哪,我是一直把自己的挡箭牌一层一层的剥下来。我把那些习惯建立起来,用一用,然后又把他们抛弃,而后发现自己还是选择老样子。我不知道底下到底还有什么,我也不敢掀开来看,不过我不能不试试看。起先,我觉得自己里面什么也没有——我需要的是坚实的核心,但我找到的却只是一大堆的空虚。后来,我觉得我是在面对着一面硬硬的砖墙,太高了,翻不过去,也太厚了,穿不透。
有一天,墙变成半透明,而不再是厚厚实实的。在那之后,墙好像不见了,但我却看见一道水坝,后面是一片猛烈激荡的大水。我觉得是我在拦着这一大片水。而如果我哪怕只是打开一个小洞,我和我身边的全部就会被水所代表的情感绝提冲垮。最后我会挡不住压力就放手让它去了。而我实际上就任它掉进彻头彻尾的自怜,然后是恨,然后是爱。在这次的经验之后,我觉得我好像跳过了岸,到了安全的一边,虽然在岸边还有点摇摇晃晃的。我不晓得我从前到底一直在找什么,或是要我往哪儿去,但后来我就觉得,只要我能真正活着,我就能一直往前走。
我相信这段话很能代表许多人真正的感觉,也就是说:当人能够不必死撑着虚伪的表面,或硬强,或大坝时,人的感觉就会汹涌而起,扫光一切;而这种感觉早在他的内心中蓄势待发。同时,这个现象也可以说明:人的内心中有一种逼人的需求,使人非去寻找而变成自己不可。更有甚者,它也向人开启了一条道路,让人得以决定什么是人自身内的真实——也就是说,当他能充分体验到他的有机体内恰如其是的感觉时(如同上例中的案主能体验她自己的自怜、爱恨),然后他才能感觉到确然肯定:他现在所做的就是他的真实自我的一部分。
对感觉的体验
关于上述的体验,我还愿再多说些。那种体验实际上是在找寻自我的未知因子。我所试图描述的现象,用任何方式都不太能轻易碰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会有成千个理由不让我们充分体认我们自己的态度,我们的理由有来自过去的,有来自眼前的,也有内在于我们社会处境之中的。在当事人自己看来,要自在而充分去体认自己的感觉似乎是件太危险、太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但若在安全而自由的治疗关系中,各种感觉却可以被完整的体验,其清楚地程度几乎可到人的知觉之极限。人之能体验到感觉的那种处境:我常称之为一种【纯净的文化(pure culture)】,也就是说:在当中,人就是他的恐惧,就是他的愤怒,就是他的温柔,等等。
我得再一次用一个案例来把自己这个观点说清楚,从案主的角度来看,也许可以指明或传达我的部分意思。我要提的是一位年轻的男研究生,她在心理治疗中已经到了颇深的阶段。他对于自身之内某种模糊的感觉一直觉得很困惑,但后来逐渐能指认,这是某种恐惧感,或某种害怕失败的感觉,怕的是无法完成博士学位。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好一阵子。从这里开始,我要让谈话的录音自己来说话了。
案主(以下简称主):我以前好像只是让它自己渗进来。但我也一直把它和你,和你我的关系,都串在一起。那是我感觉到的一件事,是一种害怕它会走掉的东西,或说,那是另一种东西——实在很难捉摸——好像对它有两种互相拉扯的感觉。或是有两个“我”,大概吧。第一个是担惊受怕的,想要抱住什么东西的样子。这一个,我想我现在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你知道,我有点需要个东西让我抱住——我有点觉得害怕。
治疗者(以下简称疗):嗯哼。那是你在此时此刻可以感觉到的,你一直都感觉到的,而且也许正是和你我的关系有关的感觉吧?
主:不让我得到这个吗?因为,你知道,我好像需要它呀。没有它,我会多寂寞、多害怕呀!
疗;唔哼,唔哼。让我就钩在这里,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会很害怕的。让我紧紧抱着它吧。(停顿)
主;那好像是同一回事——你不让我做完论文、拿到学位吗?那所以——因为我好像是需要那个小世界的。我是说……
疗;这两个例子里,你所指的都是一种恳求吧,是不是?让我得到吧,因为我需要的要命,没有它的话,我会怕的要死。(很长的停顿)
主:我有个感觉,觉得……我没法再进一步去理解了……好像我就是这种在祈求的小孩,有点,甚至终于……这种所祈求的姿势是什么?(交握两手做祈祷状),不是很可笑吗?因为 ……
疗:你的手好像在表示苦苦哀求。
主:是,对呀!你不肯为我做这个吗?简直……喔,真可怕!谁呀,我啊,哀求?
也许这段摘录可以透露出一点点我想谈的东西,也就是在一定的限制之下,对感觉作最深的体验。在这里的他,有一个时刻突然体验到,他只不过是个苦苦哀求、乞怜的小孩。在那时刻中,他完完全全融入那哀求的情绪中。但他也几乎立刻从这个情绪中出来——他说:“谁呀,我啊,哀求?”这句话算是个转折点。他过了一会儿之后又说:“这种事情真奇妙,能让一些新东西跑出来。我最惊讶的是,每次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就是那种像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多了,害我一直都是畏畏缩缩的。”他终于弄清楚:这种感觉果然冒了出来,而在那当儿,他就是他的依赖感,纵然这种“是”的方式会让他自己也吃惊。
人能以如此彻底的方式去体验的感觉,并非只有依赖感。其他如伤害、嫉妒、或破坏性的愤怒、或焦灼的欲望、或自信、或敏感的柔情、或积极的爱等等也都能如此。人所能有的情绪几乎都能如此。
由这些经验中,我渐渐学会相信:人在这种时刻乃是正在变化成为他真正的自己。当一个人通过整个治疗过程之后,以这种方式而体验到他的有机体对他呈现的种种情绪,并且体验的方式也是自知而开放地,那么,他就已经体验到了他自己,体验到存在于他自身中的一切丰实内容。他就已经变成真正的他了。
一个人“变成自己”是什么意思呢?让我们针对这个问题再进一步探究吧,这个问题非常令人困惑,因此我要再用一位案主在面谈时所说的话来说明。治疗者请求将她这段话(以回答问题的方式)写下来。她说明了她经常套用的角色和配戴的面具如何瓦解崩溃,因而造成一阵混乱的感觉,但同时也是一种松弛感。她还这样说。
你知道,我看呐,花很多精力把一堆乱拼乱凑的东西搅在一起,那实在没必要——浪费。人要想的是怎样自己弄出一个造型;但是零组件太多了,很不容易看出哪一块该放什么位置。有时你会放错,然后,放错的愈多,你要调整它就得花更多的力气,搞到后来,实在太累了,就觉得,管它去乱七八糟也比拼命在那里抓着要好得多。然后你会发现,留在那里的一大块,掉下去就自自然然地各就各位了。而你自己的生活造型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向你展现开来。你的工作只是去发现它,在那当中,你会找到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位置。你甚至必须听你自己的体验告诉你,它本身的意义何在;一旦你去告诉它,它的意义是什么,那你就是跟自己宣战了。
让我把这段诗意的语言翻译成我能理解的意思。我相信她是说:要做她自己,就是要找出那个造型,那个基本的秩序,而这些东西又都存在于永无休止的体验之流里。与其一把抓着那些体验而要它们呈现为一张面具的形成,或将它架构成不像自己的样子,不如去发现存在于她自身内的实际感觉与反应,求出其中的和谐性与统一性,以此来界定“成为自己”。这意思是说:真正的自我乃是可在自身的体验中找到的,而不必以外物强加于其上。
以摘录的呈现方式,我试着要表达的乃是:案主在治疗者温暖而充满了解的相助之下,可能会发生什么反应。在我看来,他如何对自己行骗。他经常会深深感受或鲜明的看见一些潜藏在内的各色因子。由此,他会逐渐变成他自己——而不是一张和大家一样的脸,不是刻薄寡情的排斥所有的感觉;也不必摆出一副聪慧理智的摸样。最好是让活着、呼吸着、感觉着、上下波动着的过程持续——简而言之,最好是他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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