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爱与怨
我热切冀望世界和平,但只要我视恐怖分子和好战分子是敌人,心怀恨意,我不啻也穿上了战争的外衣。我看见自己如何加深怨气,跟世界上推动仇恨和暴力的力量如出一辙,这促使我投入一连串灵魂探索和内在发掘。
我想要理解爱如何由金变成了铅,于是强迫自己用心长时间观察怨气,探究自己如何穿仇戴怨,怨气如何在人际关系中运作。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因设定了一个对象——跟我作对的某人或某事——而在内心找到极大的满足感,然后罗织对方错处,同时在理所当然的裁判下,把自己化为受伤的一方。我得承认,这就是不能不心怀怨气的根由。
放眼望去,我们会发现人们沉浸在这种怨恨的心态中,我们的婚姻和家庭、学校和职场,都化作战场,人们砸下大笔宝贵的生命能量相互争战、责难并讨要公道。还有“怨恨政治”,政治选战操弄人们的不满和愤怒,顺手打击代罪羔羊来赢得选票。同时,在世界舞台上,不同的宗教和种族也不断交相责难、报复。
这种设定敌方来满足自己的倾向,也在我们内心发生。也许你每天跟自己的工作打仗,视其为要吃掉你的贪食怪兽;又也许你跟预定要做的事、生活中各种压力、交通状况、天气、如影随形的沉重感觉,甚至生命本身奋战。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当你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或者成了坏人时,身心之中的内在交战。这会产生巨大的情绪压力和自我仇视,一些人甚至敌视自己,以至于必须杀掉内心想象出来的怪物一样的自己。
为什么即使会毁了自己和周遭的人,我们还非要制造敌人、培养怨气不可?在恐怖攻击的余波中,我层层筛出自己对世界的怨气,辨识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不属于这世界。这种感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童年,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像个外人,因为周围的大人似乎比较有兴趣把我塞入他们的想法中,而不去发掘我可能是什么样的人。我母亲不让我做自己,因此我必须把她推得远远的。所以,我自幼就将自己与爱切割,提防着爱。
如此一来,我学着发展我的知性能力——至少是某种程度地——以便脱离与爱分离的痛苦。我需要写作,需要成就感,需要在世界占有一席之地,但更深层的却是不假修饰、简单明了、让我羞愧又无可抵赖的渴望:我必须承认,追根究底,我最想要的就是去爱和被爱。
我在这疯狂世界的怨气底层,找到一个无助的孩子,他还不知道爱是唾手可得又安全可靠。虽然我生命中似乎拥有很多爱,而且多年探索并写作关于人际亲密关系的书,但我还是在心中挖掘出一个隐藏的黑暗角落:我不完全信任爱。我看见这就是怨气生根之处——在这里,世界看起来并不友善,我便与之对立起来。心中与毒害世界的怨气面对面、硬碰硬,这种怨气酝酿出所有责备和诘难,最终导致暴力、离婚、家族仇杀、战争,我一旦认识到自身无爱感和怨恨之间的关系,便更了解为什么爱总是在人际关系中被扭曲。
我还想继续发掘,决定把怨气问题带到我教的班上,当时恐怖攻击发生未久,恐惧和愤怒仍然高亢。一开始我要求他们专注思维生命中一个面临压力的情况,然后我要求他们检视目前的压力如何与他们设定为敌对的一方搭上关系。一些人选择人际关系或工作状况来思维,另一些人则选取恐怖行动、政府的反应或世界的混乱。
学生面对他们设定的敌对事物,每一次心生排斥,就产生紧张压力,让他们很受启发。接下来,我要求他们看看在交战中是否发现对别人有种一直存在的、熟悉的怨气,然后我要求他们用一句话来形容这种怨气,用现在时态,以“你……”开头。这里是一些他们想出来的怨气宣言:
“你想占我便宜。”
“你不重视我真正是什么样子。”
“你不关心我;你只对自己感兴趣。”
“你想控制我。”
“你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不尊重我。”
“你想毁了我。”
“你不接纳我,除非我委曲求全迁就你。”
“你为自己好,就利用我。”
“你不肯对我付出时间和关心。”
“你让我想要点什么都有罪恶感。”
“你从不肯定我的长处。”
当学生轮流描述他们的怨气时,我们清楚地看出它们都是同一抱怨的不同面目,最根本的悲哀就是:你不爱我,更精确地说,你不爱我之为我。这就是在世界上点燃争战的普世创伤。
爱是对美的肯定,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知道并确信自己内在是美与善。尤其在孩提时代,我们需要别人看到我们灵魂内的美,然后像面镜子一样映像出来,如此,我们才可以看见并且欣赏自己。而当真我之美没有被肯定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没有爱,我们的身心系统便进入休克并且关闭。
我们凭直观认定、了解自己需要什么才能成功,却被我们看不透的原因——或许别人,或许上帝,或许生命本身——给否定了,真令人发狂!我们知道爱本来就属于我们,我们需要与爱和谐相处,需要感觉爱充满、浸透我们……说也说不完。真该怪那个人或那件事!于是我们萌生怨气,怨别人或生命本身不提供我们所需要的爱,或者怨我们自己赢得不了那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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